你的地方·漫步|工人的学校和乐园 拍摄:刘蕴奕 沈健文 剪辑:周平浪(04:10)
缘起
我出生在皖北一座以煤炭工业发展起来的小城市——淮北。1990年代,家乡最高的建筑就是“两宫”大楼(即“青少年宫”和“工人文化宫”),伫立在市中心的位置,堪称淮北城市的地标。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被父母送进大楼里学习绘画。那栋楼有很多个教室,周末满是各种各样的儿童兴趣班。楼顶有一个硕大的塔钟,堪比上海海关大楼上的钟楼。这些是我对“工人文化宫”的最初印象。
在上海读研期间,我在导师的建议下,开始查阅有关“工人文化宫”的相关资料。随着资料的完善,最后我把研究的重心放在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上,以此为个案开展对建国初期“工人文化”的研究。
论文写作的过程中,恰逢澎湃新闻市政厅同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共同发起了城市项目“你的地方”,所以我认领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这个“地方”。
2019年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目前外墙已被包裹起来,建筑翻新中。笔者拍摄
2019年3月,我和澎湃新闻市政厅组织过一场“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城市漫步,试图回到历史现场,发现一些城市记忆。印象最深刻的问题是,“东方饭店”如何改造成为“上海市工人文化宫”?这与我之前的研究方向有差异,当时的我并不能给出相对完善的回复。但这个问题启发我,进一步探究历史的细节。
在那之后,我又查阅到一些资料,对城市空间的改造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本文算是对那场城市漫步的一些思考和补充。
背景
时间拉回到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工人阶级成为领导阶级。同时,这也表明工人阶级成为新中国文化的主体。
1950年初,中华全国总工会出台了工人文化宫成立的相关法律法规和文化政策。新中国开始在工业城市和工厂企业大规模建立起工人文化宫、俱乐部。
上海作为当时重要的工业城市,也及时响应了国家号召,于1950年9月30日正式成立上海市工人文化宫。
“东方饭店”
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位于人民广场的附近,西藏路120号。根据1939年的《上海商业地图集》可知,它的前身是“东方饭店”。
1931年10月28日《申报》,东方饭店的广告
东方饭店于1930年11月开业,当时的西藏路120号属于公共租界,周围有众多旅馆、饭店、娱乐场所等。当时的东方饭店,是一家颇具规模的综合性消费场所,有近300间客房,房间设备应有尽有。厨房有中西菜,还有舞场、弹子房以及可容纳600人的书场。1930年有职工200余人,而1943年增长到475人。
1937年,东方饭店房金价格减低。由于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大世界和爱多亚路(延安东路)相距咫尺,导致旅馆旅客突减,生意受损。
1950年年初,东方饭店的经理黄羡明向上海市人民政府劳动局申请《上海东方饭店股份有限公司关于变卖售货应付开支的呈报》,里面陈述了资方因营业困难,开支浩大,房屋水电费用无力支持,亏欠数字已达1亿左右。为了应缴房捐地租电费等,不得已将东方饭店的旧存变卖作贴补。为了避免职工误会或阻挠,所以在上海市人民政府劳动局备案。资方与工会职工谈妥,若职工阻止,可申请调解处理。
而在3月29日,经理黄羡明等出走。东方饭店由于无人主持大局,后由东方饭店旅馆部普选,选择九人负责维持业务。二楼的东方书场本来属于东方饭店所管,其平时行政开支等均由饭店负责。但不久后,东方饭店旅馆部职工与东方书场职工产生了内部纠纷,经上海市人民政府劳动局调解无效,且此事事关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所以上海市人民政府劳动局向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呈递相关事由的公函,请求调解。
1935年5月3日,《申报》东方饭店的广告
根据4月27日的公函,东方饭店呈词称,书场的职工在经理黄羡明失踪后并不服从临时职工的管理,而是借口书场的营业足以维持,不与大众合作,不考虑总公司积欠捐税的负担,也不考虑东方饭店二百多职工困难的生活,擅自在每日的卖价中扣除巨额薪水。
而据东方书场的呈词称,东方书场营业二十年一直良好,但东方饭店旅馆部拖欠国税公债水电等费用。因为东方饭店的黄经理及协理均失踪,所以东方饭店暂时没有人主持大局。书场职工甚至刊登启事催促饭店负责人回店,但仍然杳无音讯。同时,董事会也未委任资方负责人接续主持书场业务。在空缺期间,旅馆部职工代表任意接洽出卖东方饭店全部房屋,这违背了劳动条例,故东方书场也通过普选选择了九名代表为临时维持业务委员会处理东方书场的业务。关于资方之前的欠款,东方书场临时业务委员会表示概不负责,等待资方负责人归来负责。
随后,在5月2日,东方饭店董事会通过数次与东方书场的职工进行商谈思想,最终圆满解决纠纷。5月9日,东方饭店因为债务巨大无法维持,所以将全部建筑物生财设备及地上权出卖给上海店员工会,计上海市折实单位14万个。业经全体劳资双方协议先偿付亏欠捐税公用事业费及一千四百余万元的负债并一切清理费用外,剩余部分按照全体职工人数平均公摊作为解雇金(每人的上海市折实单位二百五十个左右),并由双方推派代表组织清理委员会处理之。为表示上述办法双方一致同意,特立协议书,一式九纸,双方各执一纸外,其余七纸呈送有关当局及双方工会备案,立此协议书为证。(又批有保证金者仍得百分之三十)协议书上有劳资双方的签字,劳方由全体劳工代表签字。
《上海市行号路图录》里的“东方饭店”
“上海市工人文化宫”
上海市总工会于1950年2月就开始筹办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据说,本来选址在人民广场北部的金门饭店。然而,1950年2月6日,国民党对上海进行大轰炸,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考虑到金门饭店地处南京路,位置突出,如果遭受敌机轰炸,损失会很严重。所以,后来把地址选在同样在人民广场附近,但位置相对冷僻的东方饭店。
为什么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会选址在上海人民广场附近呢?人民广场的前身是“跑马厅”,位于市中心。新的上海市政府掌握了空间生产的控制权,根据政权及当时的形势,将跑马厅改造和重构为上海人民聚会的广场。为了表明工人阶级地位提升上海华侨饭店,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作为新的城市文化中心,也应该位于市中心,同人民广场共同建构新的空间政治文化。
经过1个多月的筹备,上海总工会、纱厂工会、店员工会和市政工会共同筹集文艺基金,用14万个折实单位买下东方饭店,并且取得了东方饭店的房契,打算将这一建筑改建为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根据当时这四家单位的的具体出资情况,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房屋产权被分为八股,上海总工会占四股,其余由纱厂工会、店员工会和市政工会所有。这四家分派工人代表成立“四联管理委员会”,共同负责管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筹建工作。
由此,我们可知,在1950年年初,东方饭店由于自身经营不善,已经很难正常运转,而当时的上海总工会正在考虑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选址。虽然上海市档案馆的资料与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内部资料,对东方饭店的转卖对象有记述偏差,一个是上海店员工会,一个是上述四家工会,但可以确定的是,在1950年5月,经过上海总工会与东方饭店的协商后,东方饭店最后被转卖给了工会,完成了资产和所有权的转变。
1950年10月1日《文汇报》刊登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开幕的图片
1950年10月1日,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正式对外开放,开设了宣教组、生产技术组、图书管理组、编审馆、体育组、剧场(电教队)、流通部、史料馆、总务处,等等。不仅如此,当时还在文化宫大楼的底楼设有可容纳480个座位的剧场,二楼有交际厅、舞蹈室、歌咏室、弈棋室、器乐室、戏剧室、乒乓室、健身房和一个容纳450个座位的音乐厅,三楼为工运史料陈列馆、工人图书馆、美术室、学习室、缝纫班等。可见,这是一个属于城市工人阶级的群众文化活动中心,具有教育和文娱两个基本职能,是“工人的学校和乐园”。
工人们高兴地来文化宫学习和参观
自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成立开放以来,每天参观的群众有15000多人,最少也有3000余人,还有很多群众主动索要参观券来参观文化宫。很多上海市民亲切地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称为“市宫”,反映了它当时深受广大市民的欢迎。
总体来说,从“东方饭店”到“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转变,是建国初期城市公共空间发展的一个缩影。当时有相当一批城市的工人文化宫,是由政府拨给当地工会,通过旧有的城市空间改造建成。比如,北京的“劳动人民文化宫”是明清两代宗庙改建的;天津的“第一文化宫”是意大利赌场老板开设的回力球场改建的;南京的“工人文化宫”是由为蒋介石祝寿的地方“介寿堂”改建的……通过对旧的空间名称、空间秩序与空间结构的更换和重构,社会主义完成了对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旧有空间的改造。
后记
我很庆幸选择了“工人文化宫”这个研究课题,了解到工人文化宫有着丰富的空间功能,感受到几代工人对文艺的热爱,对城市和历史有了更深的理解。
如今上海华侨饭店,由于经济和文化体制的发展,很多城市的工人文化宫已拆毁或迁址,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但它们仍然是城市历史和几代人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时代在进步,如今的我们在城市里可以轻易体验多种多样的文化活动。那么,工人文化宫在新的时期会迎来怎样的机遇和调整?当代城市里的工人,尤其未被纳入到体制内的工人,可以在哪里进行交流和学习呢?
我回家乡做调研时得知,淮北市工人文化宫的体制是参考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体制设立的,这也让我意识到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示范作用。同时,让我再次陷入思考的是小城市里有限的城市公共空间资源和匮乏的文娱活动。那么,当代城市公共空间为谁服务呢?这些空间由谁去定义或者经营?如何组织?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问题,期待有更多人可以关注城市里的新工人阶层和公共活动空间。
最后,感谢龚礼老师、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刘骏主任和市政厅栏目工作人员对本项目的支持与帮助,感谢参与城市漫步的朋友提出的宝贵问题和建议!
参考文献
《上海市旅业同业公会会员调查表》,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S335-1-40-11。
《旅馆业调查表》,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S335-1-42-133。
《东方饭店股份有限公司民国二十六年营业报告书》,上海市档案馆藏, Q232-1-25。
《上海东方饭店股份有限公司关于变卖售货应付开支的呈报》:上海市档案馆藏, B128-2-43-132。
《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公函》,上海市档案馆藏,B128-2-43-176。
《上海东方饭店股份有限公司劳资双方协议书》上海市档案馆藏,B128-2-43。
朱海平:《“市宫”,上海工人的文化地标》,《档案春秋》,2013年第3期。
《文化宫开幕前修建工作总结》,1950年,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档案资料。
上海总工会文教部辑:《工会俱乐部工作》,北京:劳动出版社,1960年。
工人出版社编辑:《中国工人的文化生活》,北京:工人出版社,1955年。
胡霁荣:《社会主义中国文化政策的转型——上海工人文化宫与当代中国文化政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张谐怡:《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研究(1950-1990)》,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
钟靖:《空间、权力与文化的嬗变——上海人民广场文化研究》空间、权力与文化的嬗变——上海人民广场文化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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