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的东西两侧，有两条著名的街巷——东交民巷和西交民巷，前者是鸦片战争之后北京曾经的国际社区，各国使馆、网球馆、跑马场、国际饭店、电灯厂、邮政局、外资银行、外资医院等遍布其中；后者是民国时期北京的内资金融街，大陆银行、保商银行、河北银行等各家内资银行大楼鳞次栉比。两条大街以曾经的中华门（即大清门，已拆除改为毛主席纪念堂）和棋盘街为中心，左右对称布置，分别以敷文牌楼和振武牌楼为入口地标（牌楼已拆除），体现了“文东武西”、“崇文宣武”的传统文化（图1）。不得不说，当年合并旧城四区的时候，没有保留崇文、宣武这样的名称，而是采用了东城区、西城区，对中轴线传统文化传承是个不小的遗憾。
图1：东交民巷所在位置（引自《乾隆京城全图》）
如今，漫步在东交民巷的街头，东交民巷19号那里，有一排中西合璧却不太高大的平房，不惹眼。但略加品味，连续三角山花的女儿墙、法式风格的拱窗、沧桑斑驳的老墙，都在悠悠的向来往的人们诉说着，它的故事或许值得慢慢回忆。墙上镶嵌的文物保护标志显示，该建筑为法国邮政局旧址。仔细追寻它的过往，才会发现这座建筑可并不简单，曾经是东交民巷接待各国来宾的北京饭店（图2、图3）。与两位法国人1900年代在长安街开设的北京饭店类似（约1917年扩建为7层的豪华大饭店），这个北京饭店起步于一处小型旅店和法式餐厅，它作为酒店期间的招牌无疑是“Hotel de Pekin”；为了便于区分，有时也称东交民巷的这个北京饭店为北京旅店。就是这个紧邻法国公使馆的旅店，堪称东交民巷近现代建筑群的活化石，其近代化改造可追溯至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见证了皇城根脚下这片“国中之国”的那些跌宕岁月，也见证了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的兴衰荣辱。
图2：酒店选址及周边使馆
（底图为《乾隆京城全图》叠加）
图3：民国初年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地图
（btw:测图者显然不待见德国，德国使馆没有被标注）
第一阶段：法国酒店
已有的回忆录显示，19世纪六七十年代这组建筑曾经由法国人Vrard购入，经营酒店和餐厅，彼时的酒店名称应该已经是“Hotel de Pekin”，熟悉这处外资酒店的客人会称它为“Hotel Vrard”。Vrard作为酒店主人很会选址，就选在了法国公使馆的西南角（图4）。从1903年的法国使馆地图看，他的酒店（即后来的法国邮政局）像是在法国公使馆征地范围西南角额外切出了一块，想来他和法国公使馆之间颇有渊源。法国公使馆是1861年之后进驻东交民巷的，酒店应是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开始经营的。除了相隔不远的法国公使馆，周边存有英国、西班牙、德国（酒店正对面）、荷兰、奥地利、美国、俄国、日本（酒店西墙外）等各国公使馆和铁路公司、各国洋行，步行距离都不超过十分钟，这样的选址，加上精致著称的法餐，酒店的生意不红火都难。
图4：1903年东交民巷地图
（图中标注“”的位置即原来的“”）
网上有很多专业的博主介绍过这处百年老建筑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资料。当然我们更关心作为文物遗产的它，建筑格局和形制方面的发展演变，以及其所蕴含的文化交流、时代印记等多重遗产价值。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这一时期，在建筑方面能够见到的最早证据照片拍摄于1879年（相册标注时间，也可能是19世纪80年代）（图5）。近景立有一对石狮的大门就是后来的日本公使馆大门，露出山墙的过垄脊传统古建筑即是当时的酒店；老照片显示，酒店主人对沿街门脸房略微做了些改动，倒座房的东南侧大门口上方立一堵矮墙门脸，应是招牌所在位置。这样的大门位置在北京传统四合院倒座房中是常见规制，此时的酒店是利用原有的中式建筑和院落空间用作商业用途；从后来的地形图和老照片看，院内格局应该未作较大改动。
图5：约19世纪80年代北京旅店的老照片
（此时沿街建筑尚不是勾连搭形式）
第二阶段：法瑞合营酒店
19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家酒店改为法瑞商人合营酒店。根据曾参与1885年《中法天津条约》的法国军人布依耐中校（- ）的回忆录《从河内到北京》（“De Hanoïà Pékin”，1891年出版），书中提到他在1885年4月17日至5月5日来北京“下榻，前身是”。因此可以推测1885年前不久，Vrard将酒店转让给法国人（后来又有瑞士的夫妇加入），几位合伙人对酒店进行了装饰改造。已知的证据照片为19世纪80年代的一张照片，当时日本公使馆大门尚未改造。此时的照片可以看到旅店沿街门脸房在院内进行了扩建，采用卷棚硬山勾连搭形式将倒座房与新增建筑连接在一起，这种格局与北京传统四合院格局有所不同，应是为了适应酒店经营需求的增长或西方人的习惯而扩建，限于施工条件、施工成本等原因，采用了中式勾连搭的做法实现了室内空间的扩展。很明显酒店沿街门脸也向东进行了扩展，由三间面宽变成了六间面宽（今测面宽26米、进深13米），原来大门和招牌位置就变成了沿街门脸房的正中间。门口以西墙体开4扇西洋式竖条窗北京东交民巷酒店，门口以东为中式传统的倒座房小窗（图6）。
图6：19世纪80年代北京旅店的老照片
（图片下方用英文标注为日本公使馆，说明此照片拍摄于1887年之后不久）
1875年日本在北京开设公使馆，最初是利用在北京东四6条胡同购买的民宅改建充当日本国驻中国公使馆。后来，日本公使馆向清政府申请了购房费31500日元及改建费13500日元，购买了东江米巷（即后来的东交民巷)胡同中段路北的一处民房进行改扩建。1886年日本公使馆搬至今东交民巷21号的位置。从19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照片看，日本使馆重新建设了使馆的大门，将原来的内凹的八字门向街面扩展北京东交民巷酒店，与北京旅店的沿街门脸基本齐平（图7）。
图7：19世纪末北京旅店已改为中式平顶建筑老照片
（图左侧一对石狮大门为原日本公使馆改造后大门）
与日本公使馆大门的改造基本同期，北京旅店新店主经营了数年后沿街建筑又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改造，沿街取消卷棚硬山勾连搭建筑形式，屋面改为盝顶形制，增加简洁的女儿墙装饰；由于东西向跨度很大，屋顶建设了两个小型西式坡屋顶。沿街入口大门、招牌、所有窗户都进行了重建，从窗户的形制看，沿街门脸已经全部用作餐厅或者酒馆、咖啡屋等接待功能（图8）。
图8：约1895至1897年期间拍摄的北京旅店门脸照片（左）和法国使馆大门（右）
（照片中标注酒店名称为，是酒店的法国合伙人名字）
这一建筑形制又持续了数年，一直到1899年。一张拍摄于1899年前后的照片，显示沿街门脸和窗户与此前的照片一致（图9）。由于大部分照片是站在东交民巷大街上拍摄的，院内格局是否有改动尚不得而知。根据1899年前来北京就任意大利全权公使的朱赛佩.萨尔瓦戈.拉吉侯爵（ Raggi）记载，这家饭店的规模并不大，只有六七个房间供出租使用，院内应该还未建设后来的二层洋房。部分回忆录提及该酒店是东交民巷有名的法国餐厅，提供美味的法餐。
图9：1899年日本公使馆和北京旅店沿街建筑老照片
第三阶段：庚子事变的战火
此后，仅仅在1899至1900年庚子事变爆发前一年左右的时间内，旅店店主投入巨资进行了大规模扩建。首先，酒店门脸向大街进行了扩展，原来沿街墙体与日本使馆大门在同一的水平线上，此次改造后明显比日本使馆的大门更突出，新增门脸在东、西两个侧面还各加修了一扇窗户；其二，女儿墙部分重新改造，增加了大量的西方装饰手法；其三，简易的入口也改为带柱的门廊，大门改在南立面的东侧，门窗更为宽大，被改建为一座西式折衷主义建筑，整个沿街建筑看起来更为豪华；其四，从后来1900年的气球航拍照片看，院内东半部分进行了大规模扩建，至少增加了两栋二层洋房建筑，西半部分仍为中式院落。后来的一百多年里，此次扩建的建筑格局和形制基本得到了延续。
这个快速扩建的过程中，可以想象沙蒙特夫妇付出了很多很多，尤其是温柔美丽的沙蒙特夫人，在一些回忆录中被提及（法国使馆留下的历史地图中，将此处北京旅店标注为）。然而，几位店主人大展宏图的愿望随着改造工程的完工，也瞬间破灭。就在酒店刚刚建成后至多数月内，庚子事变爆发了，义和团和清军在东交民巷与西方列强进行了激烈的交战。北京旅店在庚子事变期间成为了前沿阵地和防守堡垒，来自长辛店的法国、比利时等国工程师来此避难，留下了珍贵的文字记录和图片影像（图10、11）。
图10：1900年庚子事变期间的老照片
图11：1900年战乱期间的北京旅店建筑细节
第四阶段：法国邮政局
虽然历经庚子之乱的战火，北京旅店的主体建筑并没有在战事中遭到太多的损坏。从1900年11月热气球拍摄的照片中可以看到该建筑保护基本良好，只有门廊顶部和门窗损失，庚子之乱后迅速对建筑进行了修复，建筑形制没有进行改动。只不过，这组院落从此再也不是法式酒店和餐厅了。庚子时期德国驻华公使阿尔方斯·冯·穆默拍摄了一批当时的照片，1901年前后的照片显示，饭店的门窗尚属于战时封堵状态，照片明确注明这里是荷兰公使馆。摄影师就住在对面，应该不会记混，表明庚子事变后一年左右的时间内可能荷兰使馆将其作为了临时周转用房（图12）。
图12：北京旅馆作为临时荷兰使馆期间的照片
1902年穆默拍摄的另一张照片显示，北京旅店建筑已经得到了修复，门廊顶部已经悬挂了三色国旗，虽然是黑白照片，但由于是竖条状三色国旗，而不是荷兰的横条三色国旗，表明此时该组建筑已经移交给法国使馆了（图13）。由于八国联军占领京城，各国逼迫清政府就范，得到了在北京开设邮局的权利，该建筑成为法国邮政局的营业场所，直至民国时期外国所设邮局全部裁撤。由“北京旅店”改成“法国邮局”时，建筑外形并未改变，简单的粉刷修补、换了招牌就使用了。1902年的拍摄于汇理银行楼顶的其他鸟瞰照片也印证了这一点（图14）。
此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登上了历史舞台，这是后话。
图13：1902年穆默拍摄的东交民巷大街
（保持了东交民巷北京旅店的最后状态，图片引自北京日报网站）
图14：1902年法国邮政局建筑鸟瞰照片
（保持了东交民巷北京旅店的最后状态，图片引自北京日报网站）
第五阶段：新中国成立后
根据东城区普查资料和政府网站资料，新中国成立后，法国邮政局旧址曾相继作为东交民巷邮政所、电信所、工商银行储蓄所、国营川菜静园酒家的营业场所等，目前处于封闭状态。原酒店建筑带有门柱的精美门楼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拆除；拆除门楼的同时，又在该建筑偏西侧与东侧相对应的位置新开辟了一个门，变成东西对称两个门口。原来酒店后院的很多附属建筑，都没能保存下来，只有这座沿街的门面得以存续。一百年多年来，沿街商业建筑的位置并未改变，建筑规模、体量、女儿墙、墙体装饰基本维持了庚子事变时期的样式。
图15：法国邮政局旧址现状
始于法餐馆，终于川菜馆。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历史以戏虐的方式开了个小玩笑。不过，有理由期待这些遗产的故事终将继续。
最后，放上一百多年前经营此家酒店的几位店主合影，他们的曾经将合影悬挂在大堂咖啡厅的墙上。宏大的叙事和战火背后，总会隐藏着家庭和个体的悲欢离合，这些都是遗产带给我们的价值和思考，实难忘却。
图16：战争期间的北京旅店和战争前店主们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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